何香凝在桂林二三事
轶名
一、廖夫人由桂林到桂东贺县八步
我读到今年(1979)2月14日廖承志同志写的《我的母亲和她的画》,从而勾起了我对香凝老人的一些回忆。
我自幼十分虔诚尊敬廖夫人的为人,并且在抗战期间和廖夫人一同在桂林和贺县八步居留过三年的时间。桂林是在广西的东北角,而贺县八步一般又通称为“桂东”。1945年日寇在湖南长沙大战后,不久进犯衡阳,直扑黄沙河,企图占据桂林来挽回日寇在太平洋战争失利的颓势。那时桂林正闹疏散,广西当时伪省政府宣布迁到桂西的“百色”作为临时省会。派高等顾问李民欣约请廖夫人一同疏散到百色,但廖夫人不愿去桂西。蒋介石当时也想请廖夫人去重庆,曾让张治中(前湖北省主席,后任国民党中宣部部长,1945年时正在桂林)送法币十万元给廖夫人做为去重庆的路费。廖夫人也不愿受蒋所要挟,便以重庆路远且崎岖、自己年老并带有两个小孙途中不便为由,而推辞退回这十万元。她希望和逸仙中学师生一道沿漓江疏散至昭平或贺县的八步。1945年4月桂林宣布第二次紧急疏散后,李民欣以同乡会理事长和逸仙中学董事长名义,召集同乡会理事会及逸仙中学校董会,开会时宣布逸仙中学按政府疏散令立即疏散,疏散地点暂定昭平或八步,疏散费用由同乡会和校董会拨支。我当时是逸仙中学校长,会后,李民欣约我商谈一件机密的事,廖夫人表示一不去重庆,怕被蒋所挟持;二不想跟广西省府一道去桂西百色,免受被动和牵制,而且带着两小孙,百色是省府所在地,空袭必多;三想和逸仙中学一道疏散,希望作为学校的教职员家属。并叮嘱所到之处都不要突出,惹人注意。于是,我们商定,一旦遭遇特别情况,李民欣叫我认老夫人为岳母(因我有岳母十载相随,人所共悉)。可以减少意外盘查及其他的麻烦。
廖夫人自粤北到桂林大约一年多后便疏散到昭平,其间住了一个多月又再迁到贺县八步的马峰乡,直至日寇投降,才由八步回到广州。所以由1943年到1945年9月这三年廖老夫人一直漂泊在桂东。
当时与廖老夫人一起同在八步住过,现仍健在的人还有李民欣夫人张晴晖女士(现全国妇联委员,住澳门)、陈此生(全国人大代表、民革中央委员)、楼棲(现中山大学文学系教授)、郭茜菲(楼棲的夫人,当时八步日报社副刊编辑)、陈培金老中医(当时在桂林和八步开业的中医,现是广州市第三人民医院的退休医师,住广州市大同路21号)、区厂(前香港大公报记者,当时曾同在八步,胜利后又返香港,现仍任大公报记者)。以上各人,亦可能直接间接知道廖夫人当时的情况。
二、廖夫人在桂林与蔡廷锴将军作芳邻
抗战时期,许多军政要人和文化名人都聚集桂林。抗战名将蔡廷锴将军不愿接受蒋介石给予的任何军政官职和津贴,闲居桂林东江郊区园背村,与儿子绍昌、绍辉及其家人以种花卖花维持生计。
1944年8月的一天,廖夫人何香凝女士由一个年青的保姆陪同带着两个小孙,到桂林对河漓江东岸园背村附近蔡廷锴将军亲自种植的茉莉园来。原来廖夫人来桂林后,在桂林漓江东郊租了一所破旧的“竹织批荡”小屋,因破旧不堪,由蔡将军茉莉园的工友替他雇人粉饰加固,这天是为送工钱给蔡将军来茉莉园的工友。那天是周末,我在中茶公司下班回家路经蔡将军茉莉园旁,当时我和蔡将军早已相熟。看到蔡将军陪同廖夫人在园中看那欣欣向荣的茉莉花,故我也进园看望廖夫人。蔡将军留廖夫人吃晚饭,也请我参加,以便饭后由我陪送廖夫人回家。
当廖夫人看茉莉园那整齐的畦列全种上茉莉花和代代花,两种花都是四季有花的,花香扑鼻。廖夫人十分赞赏蔡将军这种淡泊人生的高洁节操,并因此忆起一些往事。北伐后,国内军阀陷进混战时期,她不忍看见孙中山先生艰辛取得的推倒帝制的革命成果和亲订的“三大政策”被抛弃,更痛心蒋介石倒行逆施,决心远离故国到欧洲去,特别是希望在法国多读些书,用来丰富她的绘画技能。她不接受任何的资助,也不肯受任何津贴,她以绘画和举办展览会来卖画,以卖画所得作为旅费,作为她和子女的生活与教育费用,并以“一家生活凭卖画,不使人间造孽钱”来策励自己。
我和徐雨三在旁听到廖夫人说到这两句诗来自勉自励时,声音有点颤动和嘶哑。抗日英雄和革命老人在一次平常的晚餐里,看到眼前的国事,为祖国的前途,为人民的生活,一个卖花,一个卖画,勾起了悲壮的共鸣。蔡将军与廖夫人这种高洁的情操,为中华民族的子孙树立了一种良好的楷模。
廖夫人在桂林的时候,间有作画,但为数不多。我曾见过三幅画,一幅是送蔡将军跃进中的猛虎,她在画上题有“雄风犹在”;另一幅墨菊上款写赠此居女士(可能是送陈此生先生的夫人盛此君的);另一幅是墨梅,上款是国权先生雅正(张国权是白崇禧的老师)。三幅的下款都是署“何香凝在桂林”几个字,却没有题年份。
三、1945年在八步参加纪念诗人节
自桂林疏散,在桂林的大批文化界人士,有些去重庆,有些去了昆明和贵阳,近的也到了百色,更有些到了桂东的八步当时主持桂林行营的李任潮将军,却轻装简从地回到他的故乡苍梧。抗日英雄蔡贤初将军,对外宣称回粤北,其实也是返回罗定原籍。一向为李任潮所倚重的李民欣(外间传,说是李济深的智囊),以及与李任潮有深交的李朗如(民初孙中山在广州任大元帅时李任广州市公安局长),两人在桂林疏散时都率家人迁到八步,借住在朱义记的一栋仓库里。
当时,人们只知道广西省政府约请廖夫人迁到桂西百色,却极少人知廖夫人是与桂林逸仙中学员生家属一同疏散到昭平、八步的。同时,桂林疏散后不少爱国知名人士如柳亚子、陈此生、千家驹、欧阳予倩等都曾到过八步,并且去过大坡。其后住在八步的有廖夫人、欧阳予倩,梁漱溟、黎民伟、林楚楚夫妇、马师曾、廖尚果、陈芦荻、楼棲、郭茜菲、区厂等,这与李任潮将军到大坡有意建立抗日游击区是有些关系的。
1945年的八步,由一个原来相当沉静的山区小镇,顿时变得热闹起来。八步日报的副刊请郭茜菲主编,立即生气盎然,抗日色彩的文艺常常和读者见面。郭茜菲曾经专访廖夫人,请廖夫人口述廖仲恺先生的革命事略,由茜菲笔记后在八步日报发表(这一笔记如八步日报能找到的话,将来是编集廖夫人言论集的一项有价值的资料)。
1945年5月某日的晚上,我和李民欣、黎民伟、林楚楚在草地会上围坐品茗闲谈,八步日报的副刊编辑郭茜菲走来一同聊天。黎民伟忽然提起不日便是端午节,大家决定八步虽无渡可竞,但可以在那天举行一个诗人节的大会来纪念屈原这位伟大的爱国诗人。同时请与会的各人携备一些与端午或纪念有关屈原的书画或诗词,带到会场展出或朗诵,对群众亦可起一个爱国抗日的宣传作用。这个意见李民欣首先表示赞成,认为对唤起群众爱国,鼓励国民抗日的热情,会起良好作用。这个意见得到了八步日报社和当地几间中学以及贺县参议会议长的热情赞助。这个纪念诗人节大会在八步公园内的“灵峰小憩”举行了。并特请廖夫人到会致词,她勉励大家热爱祖国、学习屈原的伟大的爱国精神,在各人岗位上参加抗日救国工作,争取早日收复失地。最后她读了她写的四句七言诗作结束。廖夫人说话只有五分钟,但字字铿锵,句句动人,可说言简而精。可惜当时没有用笔记下来,现在回忆起来,好像是:“诗人流放楚江皋,丹心如火□□□;中华儿女多英杰,收复河山返故都。”第二句末三字无法记忆,故缺。事隔三十多年,四句诗中可能还有个别的字记忆不真,有待其他与会者补充指正。会末,李民欣作了结束的讲话。我在会场拍了几张照片,其中一张有廖夫人在坐的;另一张是到会者所展出的诗词字画的会场。这两张照片的底片本来保存得很好,可惜在文化大革命清四旧时,连同廖夫人送我那张水墨梅花等许多书画一起失掉了。廖夫人送我那张水墨梅花画因为有上下款,希望如传奇那样能有合浦珠还的机会。
四、义卖绘画救济同乡
抗战期间,自从广州沦陷以及桂林弃守,广东同乡由各方面疏散或辗转流落到八步的,在1945年的春季约莫有80多人。这些人小部分在当地找到工作,大部分靠亲友借些本钱作点小本买卖。八步粮食一向不缺,价亦不昂,而副食什物相当充裕,也不算贵。不怠惰的人,是可以维持生活的,但在桂林失守后,有些奸商一向在大城市搞投机买卖,失去了桂林那样的大城市作基地,就跑到邻近的县来投机倒把。八步的米价三两年来都很平稳,无多大起跌,岂料1944年冬季起即有时忽然缺米,墟场上居然不见挑米出售的人了。有时虽有零星几档摆米的在墟上,却又价贵异常,贫苦的市民莫不叫苦。原来一查才知道是广西军阀白崇禧的一个侄子白堃,投机倒把、炒买炒卖,他在八步附近各乡以略高于市价预先买下禾田上的稻谷,到收割后就屯积起来。一遇市场上谷米缺少,价格上涨,白堃便抛出一些,从而得到暴利。白堃除屯积米粮外,对生油、糖、布匹等有利可图的都插手。所以弄到八步当时有几个月物价飞涨。市上出现饥民,大多来自广东。他们在当地无亲缺友,常常无米为炊。还有些有病而缺少医药的,情况更为悲惨。广东同乡会为此开会商量救济,由李民欣、李朗如和八步商会的李尧、郭亦由等开会商议,决定筹拨一笔专款,由商会派人到广西产米区买些较平价的米运回,售给粤籍同乡;另拨一笔款煮粥煮饭及备些咸菜等,免费供应其中最困难的早晚两餐。并申请中西医生各一位义务为疾病同乡治病,赠医施药。
当时成立八步困难同乡救济会由李民欣为董事,请商会李尧及刘嘉伟为总干事,由李尧主理筹款购买及施粥饭菜,由刘嘉伟负责办赠医施药等事。当时并征求得中医师陈培淦、西医师潘敏慈每日上下午在商会义诊。又每日上午10时,下午5时免费供应饭粥。由商会调查应予救济的同乡约为四十余人,决定暂时救济一个月,款项由商会垫拨,当时的关金20万元(相当于现在人民币2000元),这笔款由热心者自由认捐。廖夫人亦曾参加开会,她表示自己虽无能力捐助现款,但对同乡公益之事她一定乐意帮助,决定将她所画的两张画捐出来义卖,将款捐助。其中墨梅一幅由商会李尧以五万元关金承买,另一幅水墨苍松由一位盐商叫杨植生的亦以五万元承买。由于廖夫人这两幅画的义卖捐助感动了一些富裕者,因而响应捐助,两天便凑足预定捐助的二十万元,完成了救济八步困难同乡这件事。
五、抗战胜利八步广东同乡会送廖夫人并资送粤籍困难同乡返粤
八步虽然是桂东山区的小镇,但日本侵略者投降的消息立即从收音机里传遍全镇。当时的鞭炮立即售空,店铺的酒不问好丑全部售光。人们在欢庆,许多漂泊异乡的游子,都准备束装回乡。公路汽车十分挤拥,天天额满,要登记轮候,有些人为抢先离去,出重价以黑市价来抢购车票。到9月最拥挤的情况算是过去了,廖夫人、李民欣、李朗如等才准备回粤。当时流落在八步没有能力回广东同乡的还有60多人,由同乡会筹款雇船由水路免费送至广州。当时雇了民船三艘,一艘是护送廖夫人及李民欣、李朗如等几位同乡前辈,一艘送逸仙中学教职员家属及学生,另一艘则为免费资送66位困难的同乡。在沿途各方面的照顾下,廖夫人和广东其他同乡,终于离开了广西,安全到了广州。廖夫人回到广州后,住在广州市长寿西路潘寿西先生家里。
后来,我看到廖承志副委员长写的《我的母亲和她的画》那一篇文章,其中末后一段说到:“香港沦陷,我母亲从粤北到桂西,四年漂泊,作画也就不多了……”我想到这四年廖承志副委员长的确是为祖国的革命事业奔走四方,所以他与廖夫人母子间的聚首机会很少。我恰巧由1942年至45年这四年有幸在桂东和廖夫人在一起,知道廖夫人这几年间生活的一些点滴,亲眼看到他画过大概有十幅水墨画,并知道这些画是送给何人,特不揣昧陋如实介绍出来。或许可以补充廖承志同志那篇文章中一些内容,也作为我对廖夫人的悼念与景仰。